手机在桌上疯了似的震动，屏幕上“舅舅”两个字跳了第六次。我摁掉，世界清静了不到半分钟，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，铃声尖锐，像是在催命。
电话那头是我妈冯桂芬压抑着怒火的质问：“俞静姝！你长本事了是吧？你舅舅电话你都敢不接了？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！”
我把手机拿远了些，等她吼完，才平静地放到耳边，声音轻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：“妈，你是不是忘了，我是嫁出去的女儿，泼出去的水。冯家的事，轮不到我管。再说了，女儿哪有侄子亲啊。”
我没再给她骂我的机会，直接挂断了电话。客厅里很安静，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，像是在为我刚才那句话倒数审判。我丈夫周明哲从书房出来，给我递了杯温水，轻声问：“又来了？”
我妈冯桂芬这辈子，心里就装着两件大事：一是她的宝贝儿子，也就是我舅舅冯卫国；二就是她宝贝儿子的宝贝儿子，我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表弟，冯浩然。
我是谁？我大概就是她人生里，为了衬托那两件大事有多重要，而存在的一个背景板，一个工具人。
说起这事儿，就得回到上世纪九十年代。那时候，家家户户都不富裕，一个煮鸡蛋，对于小孩子来说，就是天大的美味和营养。我身体不好，三天两头感冒发烧，医生说要加强营养。我爸心疼我，每天早上都会给我煮一个鸡蛋，让我上学前吃了。
那天早上，舅舅冯卫国带着六岁的表弟冯浩然来串门。我刚剥开热乎乎的鸡蛋，香气还没闻全，我妈就一把夺了过去，当着我的面，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，把带着大块蛋黄的那一半，塞到了冯浩然的手里，哄着说：“浩然乖，吃鸡蛋，长高高。”
剩下那一小半蛋白，她看都没看，就扔回我碗里，语气理所当然：“静姝，你是姐姐，要让着弟弟。你弟是男孩，是你们冯家的根，要长身体。”
我当时也就八岁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委屈得喉咙发堵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我爸看不下去，说了她一句：“桂芬，你这是干什么？孩子就盼着这个鸡蛋呢。”
我妈眼睛一瞪，嗓门立刻就高了八度：“我干什么了？我偏心了吗？我不是还给她留了一半吗？我弟弟就这么一个儿子，我这个当大姑的，疼一下我亲侄子怎么了？俞静姝是你女儿，冯浩然就不是我娘家侄子了？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！”
那一刻，我清楚地看到，我舅舅冯卫国，站在旁边，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。而我那个表弟冯浩然，正用沾满蛋黄的手，指着我，含糊不清地学舌：“姐姐，让弟弟。”
从那天起，我就明白了，在这个家里，在这个妈心里，我和冯浩然之间，隔着一道天堑。他是“根”，是“宝”，是需要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“独苗”。而我，只是一个“姐姐”，一个“女儿”，一个理所应当要为他牺牲和让步的存在。
过年我爸给我买了件新棉袄，我妈第二天就拿去给我舅，说浩然那件旧了，让他先穿着，女孩子家家的，穿那么新干什么。我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，看着冯浩然在我面前炫耀那件本该属于我的新衣，心里像被针扎一样。
我学习成绩好，年年拿奖状，贴了半面墙。冯浩然调皮捣蛋，考试次次倒数。可每次家庭聚会，我妈夸的永远是：“我们浩然就是聪明，就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，稍微一用功，肯定比谁都强。”而对我，她最多说一句：“女孩子学习好有什么用，将来还不是要嫁人。”
最让我寒心的是高考那年。我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，是咱们老家那一片头一个。我爸高兴得摆了好几桌酒。可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，找我妈要学费的时候，她却面露难色，支支吾吾地说：“静姝啊，家里……最近手头有点紧。”
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，我爸厂里效益不错，他平时省吃俭用，早就把我的学费攒出来了，怎么会紧？
后来，还是邻居王阿姨偷偷告诉我，我妈把家里那笔给我上大学的五千块钱，拿给我舅了。因为冯浩然闹着要买一台最新款的电脑，说是对学习有帮助。五千块，在那个年代，是一笔巨款。
我当时就炸了，冲回家里跟我妈对质。她一开始还想瞒，后来瞒不住了，就索性耍起了无赖：“钱我是给你舅了，怎么了？浩然要电脑是学习用，是正事！你上大学晚一年去不行吗？或者去读个便宜的师专，出来当老师，不也挺好？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，眼泪刷刷就下来了：“妈！那是我爸给我攒的学费！你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拿给舅舅？那是我的未来！”
“什么你的未来我的未来！”她一拍大腿，声音比我还大，“我是你妈！家里的钱我说了算！你舅就浩然一个儿子，我不帮他谁帮他？你个死丫头，读了几天书，心就野了，连你妈都敢质问了？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！”
那天，我跟我妈吵得天翻地覆。最后，是我爸跑去亲戚家，挨家挨户地借，才把我的学告费凑齐。临走前，我爸塞给我一沓零零碎碎的钱，红着眼圈说：“静姝，别怪你妈，她就是……就是太重娘家了。到了大学，好好学习，以后靠自己。”
我攥着那笔带着人情冷暖的钱，心里暗暗发誓，从今以后，我俞静姝，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，再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，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！
大学毕业后，我留在了省城，进了一家外贸公司，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。我比谁都努力，别人跑一个客户，我跑三个。别人下班回家，我在公司加班学英语，研究产品。那几年，我几乎是拿命在拼。
后来，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公周明哲，他是个程序员，人很踏实，懂我所有的委屈和辛苦。我们一起攒钱，付了首付，买了套小两居，总算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。
生活稳定下来，我以为过去的那些不愉快可以翻篇了。可我妈，总有办法提醒我，在她的世界里，我永远排在冯浩然之后。
冯浩然大学毕业后，眼高手低，换了好几份工作都不满意。我舅和我妈就合计着让他创业。做什么呢？开个奶茶店。本钱从哪来？当然是找我这个“有出息”的姐姐。
那天，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，嘘寒问暖了半天，最后才切入正题：“静姝啊，你看你弟，现在也有想法了，想自己干点事。你这个当姐姐的，是不是得支持一下？”
“你弟开店还差十万块钱，你和明哲现在条件好，先借给他用用。等他店开起来，赚了钱，马上就还你。”
十万块！我跟我老公辛辛苦苦攒了两年，准备换辆好点的车，方便接送孩子。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。可我妈根本不给我机会：“就这么说定了啊，你可是他亲姐姐，你不帮他谁帮他？这事你要是办不好，就别认我这个妈！”
电话挂了，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。周明哲看我脸色不对，问清楚了情况，抱着我说：“静姝，别生气。这个钱，我们不能借。”
我问为什么。他说：“第一，这不是借，是给。你妈和你舅的性格，这钱有去无回。第二，这不是十万块钱的事，这是个无底洞。今天开了奶茶店，明天就要开火锅店。我们帮不完。最重要的是，你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理所当然地压榨你了。”
老公的话，点醒了我。我鼓起勇气，回电话给我妈，委婉地拒绝了。我说我们最近也有用钱的地方，手头不宽裕。
结果可想而知，我妈在电话里破口大骂，说我自私，冷血，嫁了人就忘了娘家，是个白眼狼。
我女儿三岁那年，查出来腺样体肥大，需要做个微创手术。手术费加上后期康复，大概要五万块钱。当时我刚辞职，准备自己开个小小的服装工作室，把大部分积蓄都投了进去，手头正紧。明哲的公司也遇到了点困难，奖金没发下来。
我们东拼西凑，还差两万。万般无奈之下，我咽下所有的尊严，给我妈打了电话。我小心翼翼地，近乎哀求地，问她能不能先借我两万，我保证周转过来马上就还。
电话那头，我妈沉默了很久，然后冷冰冰地说：“静姝，不是妈不帮你。家里真没钱。你爸身体不好，天天吃药，你舅那边生意也不好做，我哪有钱借给你。”
挂了电话，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哭了很久。最后，还是明哲找他朋友借了钱，才给女儿做了手术。
事情过去不到一个月，我回老家看我爸。在小区里碰到了隔壁的张阿姨。她拉着我说：“静姝回来啦！你可真有孝心，你妈前阵子还跟我炫耀，说你给你弟买车，一下子就拿了八万块呢！”
我冲回家，我妈正哼着小曲在厨房里择菜。我把张阿姨的话摔在她面前，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她看瞒不住了，脸一沉，说道：“是有这回事。浩然谈了个对象，女方家要求必须有车。我不帮他，他这个婚事就黄了！你已经结婚了，你弟还没成家，当然是他的事要紧！再说了，给你女儿看病那是小事，晚几天又死不了人！浩然娶媳妇可是人生大事！”
“晚几天死不了人？”我重复着她的话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。我看着眼前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，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和恐惧。
在她的心里，我女儿可能会加重的病情，比不上她侄子为了撑场面而买的一辆车。我这个亲生女儿走投无路时的求助，比不上她侄子一个无理的要求。
原来，在她的世界里，我不仅不如她儿子亲，连我女儿，都比不上她侄子的面子重要。
我没再跟她吵，转身就走了。从那天起，我断了所有不必要的联系，除了每月定期给我爸打生活费，我几乎不再主动给她打电话。
所以，当今天舅舅和我妈的怒吼一起来临时，我心里没有丝毫波澜，甚至有点想笑。
果不其然，晚饭刚过，我家的门铃就被按得震天响。我从猫眼里一看，我妈和我舅冯卫国，黑着脸站在门口。
我妈一把推开我，自顾自地冲了进来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，开始哭天抢地：“俞静姝啊！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！养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啊！你这是要逼死你舅舅，逼死你弟弟，最后再逼死我啊！”
我舅冯卫国跟在她身后，一脸的愁苦和理直气壮。他看着我，像是在看一个仇人：“静姝，我平时待你不薄吧？浩然可是你亲弟弟！他现在出事了，你怎么能见死不救？”
周明哲给我递了个眼神，意思是让我冷静。他走上前，客气地问：“妈，舅舅，你们先别激动。到底出什么事了？”
我舅一拍大腿，说：“浩然……浩然他投资失败，欠了外面三十万的高利贷！人家现在天天上门逼债，说再不还钱，就要……就要卸他一条腿啊！静姝，明哲，你们现在有能力，你们得救救浩然啊！”
我妈立马接上话茬，指着我鼻子骂：“听见没有！三十万！就能救你弟一条命！你现在住着大房子，开着车，自己当老板，你拿不出这三十万吗？你是不是非要看着你弟被人打断腿，你才开心？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？”
我慢慢地直起身，走到我妈面前，蹲下身，平视着她，一字一句地问：“妈，在你开口问我要这三十万之前，你还记不记得，我女儿做手术，我问你借两万块钱的时候，你是怎么说的？”
我没等她回答，继续说：“你说家里没钱。结果扭头就给了冯浩然八万块买车，因为他谈恋爱需要面子。那时候，你怎么没想过，我也是你女儿，我女儿也等着钱救急？”
我又转向我舅冯卫国，说：“舅舅，你说你待我不薄？我上大学的学费，是不是被你拿去给冯浩然买电脑了？我爸为了我，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借钱的时候，你在哪里？你拿着我爸妈的钱，给冯浩然买这买那的时候，有没有想过，我也是他们的女儿，我也需要关心？”
“还有你，妈。”我的声音开始颤抖，但不是因为害怕，而是因为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愤怒，“从小到大，一个鸡蛋，一件新衣服，你都觉得我理所应当让给他。因为他是男孩，是冯家的根。好，我认了。我拼了命地读书，工作，就是想摆脱这种不公。可现在，他自己不争气，捅出天大的窟窿，你们又第一时间来找我。凭什么？”
我的声音越来越大，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：“凭什么他的人生是人生，我的人生就可以随便牺牲？凭什么他是你的心头肉，我就得是那块可以随时割掉喂他的烂肉？今天这三十万，我一分都不会给！你们也别跟我说什么亲情，说什么血缘。从你们为了他的车，不管我女儿手术费的那一刻起，我们之间的情分，就已经被你们亲手斩断了！”
整个客厅死一般寂静，只有我妈粗重的喘息声。她大概一辈子也没想到，那个从小逆来顺受的女儿，会说出这样一番线
她从沙发上滑到地上，捶着地板大哭：“天理何在啊！我养了个白眼狼啊！不孝女啊！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妈去死吗？你不给钱，我就死在你家门口！”
我舅也指着我，气急败坏地说：“俞静姝，你太狠了！那可是你亲弟弟！你会遭报应的！”
我看着他们俩，心里最后一点涟漪也消失了。我平静地拿出手机，当着他们的面，拨通了一个电线吗？我这里是XX小区X栋X单元，有人在我家里寻衅滋事，严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，还对我进行人身威胁，麻烦你们过来处理一下。”
我妈和我舅都傻眼了，他们没想到我竟然会报警。我妈的哭声都停了，难以置信地看着我：“你……你报警抓你亲妈？”
“对。”我看着她，眼神坚定，“从你坐在我家的地板上，用你的命来威胁我的那一刻起，你就不是我妈了，你只是一个企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和敲诈勒索的陌生人。对于这种人，我选择报警。”
没过多久，警察就上门了。面对穿着制服的民警，我妈和我舅瞬间就蔫了。他们那套撒泼耍赖的把戏，在法律面前，一文不值。
警察在了解了情况后，对我妈和我舅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，并且警告他们，如果再来骚扰，就属于违法行为。
他们俩灰溜溜地走了，走的时候，我妈回头看我的眼神，充满了怨毒和不可思议。我知道，我们母女之间，算是彻底完了。
送走他们，我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积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那块大石头，终于被搬开了。虽然过程很难看，很痛苦，但前所未有地轻松。
周明哲走过来，从背后抱住我，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：“都过去了。你做得对。”
后来我听说，舅舅卖掉了老家的房子，才勉强还清了冯浩然的债务。我妈搬去跟他们一起住，日子过得鸡飞狗跳。她偶尔会通过亲戚传话，骂我是个冷血动物，说将来老了，没人给她养老送终。
我会给我爸养老送终，因为他给了我一个父亲能给的全部的爱和尊重。至于我妈，她有她的“根”，有她的“宝”，轮不到我这个“泼出去的水”。
人这一辈子，会遇到很多人。有的人是来温暖你的，有的人是来给你上课的。我妈和我舅，就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。他们让我明白，血缘，并不能成为无底线索取的令牌。善良要有锋芒，忍让要有底线。
如今，我的服装工作室生意越来越好，我和明哲也换了大房子。我常常在阳台上，看着我的女儿在阳光下奔跑大笑。我会给她买所有她喜欢的东西，会支持她所有合理的梦想，我会告诉她，她是我生命里独一无二的宝贝，不需要为任何人让步和牺牲。
大家评评理，我这么做，真的错了吗？换了你们，你们能忍受这样的家人吗？反正我是忍不了了，人活一辈子，图的不就是个舒心顺气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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